【陈默群×林楠笙】洄(十二)
又是个雾气昭昭的天。
近午的阳光千辛万苦方自层云里投下一片黯淡的橘色,看起来像是把谁的大好头颅放进瓷白的洗手池中撩着水洗。
“林楠笙,发什么楞!赶紧把龙头换了!”总务科的人拧起腮上的两块肉不耐烦地催了一句,转头跟身边人继续发牢骚,聊以慰藉。
“想想新新跳舞厅的丽娜,那可是陈默群的老相好。赶在这个肯节上才怕是真难过呢!咱们不如好好安慰一番,也算是认下陈默群这个‘兄弟’。”
“得了吧。陈默群跟顾主任一样,出身黄埔五期,又参加过东征北伐,戴先生见了都得叫他们一声师兄。如今不过是一时失势,回了南京。万一哪天东山再起……”
“呸,你个乌鸦嘴。陈默群若是回上海,咱们岂不是又要过苦日子了。”
“站长的职位这次怎么也该轮到王副了吧?”
“那当然。否则张秘书怎么急得生了一嘴口疮。”
“咱们这些穷哈哈的内勤,有家眷的每周还能回趟家,没家眷的一律不准在外过夜。可比不得那帮黄埔出身的老家伙。住着租界的房子,出入有车子,白天下馆子,晚上搂着歌舞厅里最红的女子。”
“你说陈默群这人也是,走就走吧,东西还不搬利落了,净给咱们找事。”
……
内勤们有笑有骂,恶意从藏蓝色中山装内冒出来,配着青春已逝的脸,亦是一场人走茶凉。
林楠笙站在陈默群曾经用过的浴室里。
欧式的老镜子,水银定得那么好,就像拜伦笔下的唐璜一样考究而微微泛着时间的黄采。
他看着华丽而不羁的浴缸,四周墙上贴着瓷砖,那里龟裂着细小的裂纹。尽管上面曾经覆盖着白色的泡沫,一定有只手懒洋洋地拂过。
风从窗口灌了进来,带着潮湿和凉意。
心头的伤感再也不能按捺,林楠笙蹲下身,拧开热水龙头。
“嗡……赫赫赫”的异响似是从十八层地狱发出来。
林楠笙乱昏昏的,这时却仿佛轰隆一震。
“我走以后,清楚自己怎么做吗?”
记忆浅浅地探出手。
半空中腾起的灰暗和细尘,渐渐幻化为另一空间。
扳手停在半空,林楠笙望着每天思之寐之的脸,念兹在兹的身,灵魂动弹不得,只能无声回答:“我……我等您回来。”
“我要是不回来了呢?”
卸下黄铜阀芯的林楠笙一对眼睛顿生黯然,一丝一丝地红起来。他矛盾极了,想暂时放下相思,又想败给它。
“你就这么待着?像王世安他们一样,最后成为一个小官僚?”
林楠笙猛地站起来。
“当啷——”黄铜阀芯从他手中掉落,砸在黑白相间的瓷砖上。
“哎呦喂。林少爷,林公子,您小心着点。咱们站里经费有限,可没钱把浴室的地面也重做一遍。”张秘书的声音从外面飘了进来。
“林楠笙,你跟他们不一样。我很看重你。”半哑的嗓子幽抑却不疾不徐,“是我把你从南京带到上海的。以后,你在特务处的状况可能会变得很艰辛。但,不论如何,要想尽一切办法,在上海区立足。”
林楠笙素净的容颜之上有血潮的红晕在洇涌弥漫。
那是他从广州到武汉,从南京到上海,近十年的辗转、辛酸、忙碌、隐忍;也是他一念生灭的罪与罚。
羞愧与不悔割心剐肝,一滴滴,全是血。
眼皮颤动了两下,圆畅地轻抬起,陈默群一双眼静森森地凝眸相望。
林楠笙同样将谨重严毅,气度尚在的陈默群端详了一番。目光细微流连,他低声但铿然地回答:“是!”
满腔都是要对陈默群讲的话,可这些话林楠笙一个字也不敢讲。只要再多一个字,他就会滚滚泪下。
陈默群眼际也有丝丝缕缕的潮意,但他欣欣然笑了,眉峦目潭边便有了菰童菱芰的清香肆溢。
张秘书走进浴室,脸上怫然作色,口中更是刀剑齐备。奈何时间不等人。何况一个过气之人的跟班,不用他动手,自有人急吼吼地跳出来解决。
生活是一个齿轮紧扣一个齿轮有顺序地运转,即使想念把人撕扯成片,落在现实里也不过是食不下咽,无法维持睡眠。
早上开水冲一碗白泡饭,就着几根腌雪菜。中午在食堂拨一小碗蔬菜,一小碗米饭。晚上泡在洗照片的暗室,忙得想不起来吃饭。
密集地整理,思考,分析池田英介的照片。这些忙碌使林楠笙对抗无眠更从容,但也没什么长久效用。
就像一团萦绕在身边不断回荡盘旋的雾,无论林楠笙是睡着还是醒着,一颗心静着还是闹着,陈默群就在他身边瞧着他,钻进无数的梦里给他安慰。
有时,林楠笙也会想:就没有更高级的赎罪方式么?比如陪伴。
但他承诺过。
所以,必须将情感压抑在心底嚼成痛苦,然后用它去攻击自己,也好过因痛苦而忘却任何一幕。
遗忘太过可怕。
意味着他记不起陈默群的温度,气味,说话时眼角的弧度,手掌里潮湿的汗,甚至记不清脸。
它们统统消失不见。
只留下莫名的孤寂,在夜复一夜的失眠里,打马而来,又打马而去,掀起波澜壮阔的尘埃。
久而久之,林楠笙对睡觉这件事生出一种丧气的念头——“睡之我幸,睡不得我命”。
反正黑夜永远迎接光明。
但光明又是那么的遥远。
“现在站里的决定是把你发回南京特训班,重新分配。不要有任何顾虑,这都是正常的人事调度。”顾慎言面上一团和煦,说出来的话却像南方的数九天,放眼望去还是一片青翠,湿漉漉的寒意竟顺着衣服的每一丝经纬,每一道缝隙,慢慢爬进皮肤、肌肉和骨头里。
林楠笙听得专注,眼帘垂着似乎在思考,脸色却苍白如一枚剪纸的冬阳。
顾慎言早有决断,断不会轻易就被口头上的理想、信念、报国心打动,他面带笑意不紧不慢地说:“这两天不要来上班了。调令很快就下来,来了我就会通知你。”
那种孤寂的情绪再度涌上来。
种种思绪在林楠笙心中翻涌不停:“顾副站长,我希望站里可以……”
顾慎言眉毛拧了起来:“你是个军人,要服从命令。收拾一下你自己的东西,回去吧。”
一字一句混着像冰块,从耳朵倒进去,灌满脑壳。面颊仿佛掠过了哀蝉的凄瑟,林楠笙好似岿立在一树碧无情的深秋:“顾副站长,我希望站里再重新考虑一下。如果我回到特……”
顾慎言心头掠过一丝不快,却不露分毫,只公事公办地板起脸:“我说得话你听不懂吗?收拾东西,回家。”
回家?
林楠笙抬起头,任那些冰凉的、近乎透明的细碎雪屑落在面颊上。
这次的失去跟少年时不同,也不像前几日的别离,甚至不曾有大手伸进胸膛搅拌揉捏,不曾彻夜恸哭,更不曾腹痛。
如果因为痛苦而嚎哭,只能证明不够疼。真实无解的痛苦会在体内无声爆开,四肢和心脏直接启动防御模式,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。
连落泪都成了耗费气力的奢侈活儿,大脑知道它得不偿失,根本不会让林楠笙哭出来。一滴一毫的能量都不能浪费,哪怕是有限的,渺小的,也要面对那个名为“诺言”的存在,打响必须赢的战役。
到处皑皑一片,空中还有细盐洒落。
只有尚贤坊还是老样子。
平平静静的音乐开着。
家家的后门开着烧饭,公用的灶披间传出来炖鸡的香气。
修鞋师傅坐在油纸伞下,乒乒地敲着高跟鞋的细跟,补上一块新橡胶。
头发如瀑的小大姐穿了件缩了水的旧毛衣,站在背阴的亭子间窗下,正往铁丝上挂着自家腌制的咸肉。
小小的阳台上还晒着腌菜。坛盖上还加一块石头,防止风雪天,油纸在风里哗哗地响。
“穆先生,侬回来啦。”房东手里拿着一条白锡包香烟,脚趾紧紧夹着踩蹋了跟的红缎子绣花拖鞋。
林楠笙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酸楚的忧虑与离别的凄惶,他挤出了一丝笑:“陆家姆妈。”
“这天气,谋生勿容易啊。”房东对这个满脸疲惫却还强装无事的青年,心里头没来由地晃过一丝担心,语调更是柔软,“再上进也得按时切饭、睏觉,否则身体要垮塌咯呀。”
林楠笙眼神黯淡了一下,嘴上却应了下来。他总觉得,这份叮咛虽出自房东之口,却像是陈默群在他耳畔低声嘱咐。
书房里,池田英介的资料还在原处。
林楠笙脱了大衣,重新拿起他曾通读的资料。文字早就刻在脑海,但此处有这个冬天仅存的温暖。
那是红纸黑字最恰当的归宿。
纸张点燃时,仿佛花朵般明亮地开放了一瞬,然后迅速地枯萎下去。字的灵魂却就此飞扬起来,沿着月光铺成的道路。
时间失去了本来的行进速度。似乎只是短短数秒,却已暮色渐浓。
“笃笃笃——”
敲门声震碎人间痴梦。
林楠笙不由自主起身走过去,心头却涌起哀愁的预感。
门外是提着朱红色细藤篮子的房东。
林楠笙缓缓抬起眼帘,他的眼睛让房东心中一惊——那双眼睛不似活人,倒像两粒黑玻璃珠子,透明而荒凉、冰冷而易碎。
“么胃口,也要记得切饭。”房东把细藤篮子塞到林楠笙手里,“炭灰烘烤橘皮,蛮好额。”
黑玻璃眼珠子闪了一下。
火盆的炭灰烘烤着才剥开的橘皮,散发出微苦的清香。
金黄微焦的桂花肉冒着故乡余姚的热气,丝绒一样的蛋花温温柔柔地卷着边。
一口下去,脆皮酥酥的,在齿间咔擦作响;内里松松软,猪肉含着鲜汁跳起来,紧贴着齿壁发烫。
林楠笙呆呆地举着筷子,眼泪流了一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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